武德三年(620年)十二月,秦王李世民亲率大军围困东都洛阳已达半年之久。时值隆冬,洛水冰封,唐军采用深沟高垒之策步步进逼,王世充建立的郑国疆域日渐萎缩,显州总管田瓒、尉州刺史时德睿等十余州相继举城降唐,河南之地仅余襄阳等孤城仍在坚守。
此时的洛阳城内景象凄惨,"城中粮尽,人相食,殍骸满路"。王世充为维系军心,竟将宫室梁柱拆作薪柴,太仆寺御马宰杀殆尽。即便如此,这位隋末枭雄仍困守宫城,遣其侄代王王琬与长孙安世为使,携重金经虎牢关北上河北。此行名义上是答谢窦建德先前释放被俘郑将孟孝文之外交回访,实则暗藏求援密信,许以"破唐之日,平分天下"之诺。
洛阳紫微宫含凉殿内,王世充披着褪了色的貂裘,手指焦躁地敲击着案几,对王琬等人言道:“显州田瓒降了,尉州时德睿也倒戈了!李世民这竖子竟在城外筑起十二连营,连洛水冰面都架起了弩车!”说着,他猛然起身,案上铜灯摇曳,:“你们看看这奏报,太仓仅存八百石糙米,羽林军昨日宰杀了最后几匹御马!”
代王王琬身着暗纹锦袍,腰间隋宫螭龙玉带铿然作响,道:“叔父,窦建德上月既已收下孟孝文,按说早该挥师南下。侄儿愿再闯虎牢关,定要当面问个明白!”说罢,他手指拂过剑柄镶嵌的瑟瑟石,寒光映出眼角细纹。
代王王琬系隋末割据势力郑帝王世充家族重要成员,其父为王世充之兄王世恽。作为王世充集团核心宗亲,王琬自幼随叔父参与军旅,亲历了王氏家族从隋朝江都郡丞到割据中原的崛起历程。大业十四年(618年)王世充于洛阳立越王杨侗为帝时,王琬已开始参与军政要务,后随叔父经历废杨侗、建郑称帝等重大事件。武德二年(619年)四月王世充称帝后,为巩固宗室力量,封王琬为代王,使其位列郑国十二亲王之列,成为掌控禁军的核心人物。史载其"美姿容,善骑射",常着隋室遗留的华贵铠甲出入宫禁,在郑国朝野颇具威仪。
长孙安世待王琬说完,从袖中取出绢帛地图展开,嗓音如浸寒泉,道:代王殿下莫急。夏王帐下刘彬、宋正本等谋士,哪个不是待价而沽?陛下请看,窦军若自汲郡渡河,十日便可截断唐军粮道。然则…”他稍一停顿,指尖划过河北诸城,接着说道,“春麦未熟,夏军必忧粮秣。”
王世充抓起鎏金酒樽又重重放下,葡萄浆溅湿了桌面奏章,说道:“他要粮?把含嘉仓最后三十车波斯金币装上!把杨广留在积翠池的十二尊纯金瑞兽都给他!只是密匣里那封求援书…安世,你当真要孤写下"破唐之日,平分天下"?”
长孙安世将青瓷药盏推至君前,顿时氤氲苦味弥散出来,道:“陛下可知汉高祖伪游云梦?这窦建德自诩效法光武,最重"天命"二字。此次出使河北洺州,还是让代王殿下乘炀帝狮子骢,披大业七年征辽明光铠,要让河北军民亲眼得见大隋余晖犹在!”
王世充上前一步,突然抓住王琬手腕,暗声道:“记住,过汜水时让突厥奴吹筚篥,当年杨广三征高丽,窦建德就是靠着给大军运粮发迹的!”接着他转向长孙安世,眼神骤冷,言道:“若事不济,你知道该怎么处理那封求援信。”
长孙安世出身北朝勋贵世家,其家族为北魏拓跋氏宗室分支,孝文帝改革后以"长孙"为姓。祖父长孙澄在北周官至骠骑大将军,姑母乃隋文帝杨坚族弟杨瓒之妻,这种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使其自幼浸淫于关陇贵族政治网络。
开皇末年,长孙安世凭借家族荫庇入太学,与房玄龄、杜如晦等未来唐初名臣同窗,却因沉迷谶纬术数渐入歧途。大业七年(611年)隋炀帝征辽东时,长孙安世以兵部主事身份督运粮草,在涿郡亲历杨玄感叛乱,这段经历催生其"乱世当用奇谋"的处世哲学。
王世充据洛阳后,长孙安世审时度势投效郑政权,因其精通河北地理水文,武德二年(619年)被擢为鸿胪少卿,专司与窦建德的外交斡旋。史载其"身长七尺,美须髯,善占候",常持隋宫流出的青铜式盘推演天象,在郑夏结盟过程中屡献毒计,曾建议将虎牢关外二十里隋代粮窖图纸赠予窦建德,实则暗标唐军布防虚实;又献"伪作隋裔"之策,教王琬穿戴隋炀帝征辽时的紫金锁子甲以惑河北军民。虎牢关兵败后,长孙安世被唐军俘获,李世民惜其才欲加招揽,却遭其当庭讥讽:"秦王岂不闻郦生说齐故事?"竟趁守备松懈时吞金自尽。
王琬与长孙安世自洛阳北上的路线选择,深刻体现了隋末军事地理的微妙格局。当时唐军虽已完成对洛阳城的陆路合围,但秦王李世民为集中兵力围攻宫城,对洛阳以东至虎牢关地带的控制存在战略间隙。二人使团趁腊月河洛大雾频发之机,沿洛水东岸潜行,昼伏夜出绕过唐军设在偃师县的前哨站。其队伍伪装成运炭商队,将金玉宝货藏入柳条筐内,上覆洛阳南市购得的巩县黑石炭,此举既符合冬季燃料运输的常例,又以炭灰掩盖了车辙深度,成功躲避唐军的盘查。
过巩县后,王琬与长孙安使团取道嵩山北麓的绥涧谷道,这条隋炀帝大业年间开凿的军事密道,因多年废弃几被荒草掩埋,却仍可容双马车驾通行。为避开唐军设在虎牢关西侧的五重鹿砦,他们选择从汜水下游结冰河面横渡,此处冰层虽厚,但河岸陡峭、不利驻防,仅需贿赂当地熟知冰情的渔户引路。渡河后,他们沿黄河故道疾驰三十里,终抵窦建德控制的汲郡地界。
洛阳至洺州全程约四百二十里,因需规避巡逻、绕行险径,实际耗时八昼夜,比正常驿道行程多出三日。郑使团每日寅时启程、申时即歇,途中在巩县崔氏别业、汜水张氏庄园两处关陇豪族暗桩获得补给,这些隋朝旧臣的私邸成为突破封锁的关键节点。此番迂回穿行,既依托河北士族残存的地方网络,亦暴露了唐军初期包围圈仍然存在情报盲区,为后来窦建德十余万大军竟能长驱南下埋下伏笔。
当王琬跨着隋炀帝征辽时的御马"狮子骢"踏入窦建德洺州行宫时,落日的余晖正将马鞍上镶嵌的瑟瑟石映成血色。这匹大业八年从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,鬃毛间仍残留着辽东战场的硝烟气息,金丝马辔上"大业御厩"的铭文在颠簸中时隐时现。王琬身披的紫金锁子甲更令夏军哗然,其甲叶以高昌精铁锻造,每片皆錾刻螭龙纹,关节处缀着三十三颗于阗玉珠,正是隋炀帝三征高丽时特命将作大匠何稠督造的"天罡明光铠"。当战马扬蹄嘶鸣时,这身三千甲叶竟如梵铃般叮咚作响,惊得窦建德帐前持戟卫士下意识后退半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