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德十年六月十五,南洋兰芳的太阳像块烧红的锻铁,炙烤着「镇海号」甲板。总兵官陈海望着岸上成片的油棕林,右耳后的刀疤突然发痒——那是正德八年旧港海战留下的纪念,当时他正是靠着归民商站的神锐铳齐射,才从佛郎机人的火绳枪下捡回一条命。如今商站的蔗糖坊与油棕园已投产两年,可岸上的土王部族仍像未驯化的野兽,隔三差五便挥舞着木矛冲向篱笆墙。
「李主事,榨糖工坊的出糖率测过了?」「回总兵,新榨的棕榈糖霜含水率降至三成,比去年高了五个点。」归民商站主事李岩擦着汗,手中的《南洋匠作黄册》被海风翻开,露出夹在里面的油棕叶标本,「只是土王又领着族人跪在淡水溪边,说咱们的榨糖废水污染了水源……」
陈海摸了摸腰间的「南洋商卫」腰牌,青铜上的「工」字被海水浸得发绿。他想起朱厚照密旨里的「以技控夷」四字,却在看到远处土王赤膊的身影时皱紧眉头——对方仍用棕榈叶遮体,却不知从何处弄来几杆佛郎机旧火绳枪,虽已锈迹斑斑,却仍是麻烦。「加固蔗糖坊的钢板围墙!」他转头喝道,「商卫第三队,带两坛蔗糖去交涉,记住——别让他们靠近蒸馏塔。」
戌时,蔗糖坊里响起潮州铁制齿轮转动的轰鸣。张二锤蹲在榨糖机旁,用乌梅汁擦拭着传动齿轮。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鹿皮手套已经磨破,露出里面浸过醋液的麻布——这是他改良的防腐蚀手套,比《工器要览》上写的马尾衬里耐用三倍。远处传来原住民的呼号,几个肤色黝黑的孩童躲在油棕树后,朝这边投掷土块——三天前,他们用石刀割断了油棕园的灌溉麻绳。
「二锤,搭把手!」工友递来油棕果串,「按《农工百问》说的,果穗与石灰三比一混蒸。」张二锤接过果串,闻见焦甜里混着棕榈油的辛味。蒸锅中腾起白汽,他凑近观察,忽见水汽中闪过父亲咳血的脸,惊得后退半步——父亲就是在山东匠籍营死于铅毒,临终前塞给他一柄小算盘。
「怎么了?」「没……见白则糖成,快加炭!」他慌忙拨动风箱,看着蒸汽中泛起的紫芒,想起父亲说过,这颜色像极了山东老家的霜糖。可现在,他再也回不去了,因为他的匠籍黄册上盖着「永不还乡」的火漆印,黄册里的积分记录显示,他还需再攒够二百九十分才能脱籍——这些数字,每月由李主事用算盘核算,每年随《南洋匠作黄册》报送朝廷备案。
子时,工坊宿舍里。张二锤摸着怀里的《农工百问》,「油棕防铅栽培法」赫然在目。同屋的老匠户突然咳嗽起来,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:「二锤,你说土王为啥总盯着咱的油棕?」「他们拿来涂油木矛,说是能驱邪。」他摸了摸腰间的算盘,竹制算珠被磨得发亮,「可咱的棕榈油能炼铅,他们不懂。」
老匠户突然抓住他的手,指甲缝里嵌着蔗糖晶:「佛郎机人虽走了,土王眼馋咱的铁器……」话音未落,外头传来喊叫声。张二锤冲出去,只见土王的部族举着火把冲向蔗糖坊,火光照亮他们脸上用棕榈油绘的苍狼图腾——那是原生态的敬畏符号,与明廷织锦里的「苍狼回头」毫无关联。
「商卫结阵!」陈海的声音穿透夜幕,十六名商卫队员迅速列阵,神锐铳的螺旋纹枪管在月光下泛着冷光。土王的战士挥舞着涂满棕榈油的木矛冲来,脚步慌乱却喊声震天。张二锤听见商卫的第一波齐射响起,铅弹擦过一名战士的肩膀,对方竟以为是「神火」,吓得跪地叩拜。
变故突生:一名商卫脚下的蔗糖残渣被火把引燃,火焰顺着木柴堆蔓延,眼看要烧到储糖罐。陈海挥刀砍断燃烧的木梁,却在火光中看见土王部族拖走了一名受伤的商卫——对方腰间的算盘掉在地上,算珠散落一地,竟被土王捡起来,对着月光反复端详。
寅时,火终于灭了。张二锤坐在焦黑的榨糖机前,看着满地狼藉。李岩捧着烧焦的《农工百问》走来:「土王说,只要咱们退出油棕园,就送咱们三十筐椰子。」张二锤沉默片刻,摸出怀里的算盘——父亲留下的算珠仍在,映着远处土王营地的篝火,像极了原住民祭祀时的烛火。
陈海走来,手里攥着从战场捡回的算盘:「他们抢走了伤兵的腰牌,算盘却扔在溪边。」算盘内侧刻着「山东匠籍」字样,算珠缝隙里还卡着半片黄册纸页。两人对视一眼,忽然意识到:土王部族根本不知算盘的奥秘,他们要的不过是淡水与林地,而明廷的技术恐惧,不过是自己心中的魔障。
晨雾中,商卫队员开始修缮围墙。李岩翻开新的《南洋匠作黄册》,每十年黄册更新需经考工院用印,破损黄册需赴工部换领。他用算盘拨弄着张二锤的积分:「二锤,你改良的防腐蚀手套,考工院批了「能工等」技术认证,加五十分。」张二锤接过算盘,指尖抚过算珠,忽然笑了,笑声里带着苦涩:在这片土地上,算盘的加减乘除与黄册的墨字朱批,比神锐铳的轰鸣更能决定匠人的命运——而他这样的匠人,终究是明廷楔入南洋的一枚铁钉,既是拓荒者,也是望乡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