涂灵念头纷杂,脑海中不断设想各种可能,逼迫自己迅速找到解决的法子,高度紧张之下她屏住呼吸,胳膊紧紧缠住温孤让的肩,手掌胡乱抚摸他的背脊,突然间发现他不对劲,身体绷得过分僵硬,脸颊藏在她颈窝里,没有丝毫暧昧,倒像在极力躲避什么。
“喂。”
一个男子从矮坡探出头,眨巴眼睛望着他俩:“还没完事呢?明晚换个地方,你们别来这儿,人多动静大,容易招菩萨。”
这是刚才在草丛里偷腥的人。涂灵被他吓得够呛,随手抓一把土砸过去:“滚!”
男子灰溜溜走了。
四下逐渐恢复沉寂,只有些微蛐蛐鸣叫,萤火虫萦绕飞舞。
温孤让支起身,他的头发扫过涂灵的锁骨,月光下显现出两具肌肉分明的身体,他精瘦而结实,浅粉色的疤痕遍布皮肉,宽肩窄腰,壁垒分明。涂灵附身的老六也是练武之人,手指与掌心长着粗茧,手臂肌肉紧实,线条明显,虽然裸露的上半身只有抹胸遮挡,但涂灵并不觉得羞耻。
两人默不作声背对穿衣。
事急从权,他们都是理性的人,不会为此太过尴尬。
“你刚才怎么那么硬?”涂灵忽然开口。
温孤让:“?”
“全身肌肉紧绷,像块石头差点没把我压死。”涂灵很是不解:“有那么害怕吗?”
温孤让:“我怎么可能害怕。”
涂灵整理好衣衫,见他转过身,于是忽然指着旁边:“那是不是蟑螂?”
话语刚落,温孤让的表情骤然僵硬,几乎是扑过去,躲到她身后。
涂灵了然:“原来你怕蟑螂。”
“……”
“耳目菩萨遍布全城,神出鬼没,你可怎么办?”
温孤让搓了搓寒毛耸立的胳膊:“我能克服。”
涂灵表示怀疑。
他转开话题:“先前你想说什么来着?”
“哦对了,”涂灵被这一通意外打岔,险些忘记问题:“束悠城被诅咒是怎么回事,你知道吗?”
“我只听闻百叶氏的后代都不太正常,要么身体有残缺,要么精神有缺陷,而且百叶氏和玉奴族已经销声匿迹多年,如今这个百叶熹为周朝征战沙场,功勋显赫,封了侯,才将束悠城重新赐给她。”
涂灵琢磨:“那颗混元珠也不知什么来头,竟然能封印方圆百里的炁。对了,你让我假扮仙姑……扮我自己,所为何故?”
“你与百叶熹的先祖颇有渊源,她崇拜先祖,一定会听你说话。”
涂灵明白了:“我将她引到当初施法求雨的地方,瑶池阁棋子趁机潜入寝殿。可是我要怎么见到城主?若散播仙姑的谣言,宏法司立刻就会动手。”
“我来替你引见。”温孤让道:“城主每年都会召见阴提校尉,到时你随我一同前往。”
涂灵缓缓点头,计划虽然清晰明了,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。
成功逃离此地是好,但他们两个逃出去,城中百姓依旧活在高压之下,除非铲除宏法司……
涂灵忽然问:“既然不能用法术,那目菩萨和耳菩萨是怎么来的?”
温孤让说:“它们本就是精怪,并非法术催化。”
“精怪也有人喂养,要是能找到毒药毒死它们就好了。”
“耳目菩萨身上会散发臭味,”温孤让一想起来就觉得恶心:“下次若没有闻到异样,不必那么紧张。”
涂灵眨眨眼:到底谁紧张?刚才是谁又硬又怕来着?现在装坦然?
两人爬上坡,穿行在茂密的荒草地,天上繁星密布,古塔巍然不动,干燥的泥土气息将他们包围。
涂灵把木盒塞进怀中,野草有些割人,她避开脸,问:“城主什么时候召见你?”
“不出意外就这两日。”温孤让说:“你要不准备一身道袍?”
涂灵却有别的担忧:“我如今是官寺老六,城中许多人都知道,如何顶着这个身份取信于城主?”
“真的假不了。”温孤让道:“你本就是仙姑,直接告诉她附身之事即可。”
话虽如此,涂灵依然觉得心里没底,计划简单明朗,但实际行动起来必定有许多不可预料的状况,而他们准备的应急措施太少,难不成到时走一步看一步?
“明晚再出来商量细节吧。”涂灵提议:“还是这个时间。”
温孤让说好。
他语气笃定,并没什么怀疑和迷茫,仿佛一切尽在掌握,涂灵真羡慕他的心态。
两人离开望月塔分道扬镳,夜风微凉,回官寺的路上涂灵将双手揣进袖子里,仰头看看繁星和月亮,加快步伐。
突然一阵喧闹声传来,隔着一条街的距离,撕碎了深夜的死寂,呵斥与尖叫,男男女女大声嘶喊,听不清在说什么,街角房屋的灯点燃,窗户亮了会儿,大约有人出来查看动静,接着很快熄灭。
涂灵正犹豫要不要过去看个究竟,吵闹声却突然消失,徒留长街薄雾,寂寞空巷。
次日一早醒来,偌大的通铺上只有她一个人,昨晚放在桌上的假五蕴盒已经不见踪迹,想必被老将收了起来。
“老六,快醒醒!”老七和豆芽进屋喊她:“今日要去宏法司,别耽搁了!”
涂灵没想到自己会赖床:“你们何时起床的,怎么不叫我?”
“老将说你昨夜休息太晚,让你多睡一会儿。”老七和豆芽已经帮她打来洗漱的水:“赶紧更衣,快。”
等涂灵迅速换好玄衣出门,老七将一只馒头塞到她手里:“给你留的,多少吃点儿,今日都是体力活儿。”
她不明所以,飞快啃了几口,硬把馒头咽下去,提着佩刀前往官寺外集合。
“宏法司提审反贼烂渣,命我们从旁协助,老十六,你刚加入不久,跟在师兄师姐后边看着就行,切记不可多嘴妄议,更不要质疑宏法司的话,他们说什么照做就是。”
豆芽怯生生地点头。
宏法司在城中东西南北设立哨房,盯紧百姓日常言行,监听、窥探、记录,一旦发现可疑行径就会立刻上门搜查问话,倘若解释不清楚就会被带回哨房进一步调查。
官寺离北哨房近,顺道押送罪犯前往位于城中央的宏法司。涂灵看着所谓的“反贼烂渣”,分明是一对斯文清秀的夫妻,他们被五花大绑,头发凌乱,神色没有丝毫不忿或激烈,只剩平静无望。
到了宏法司衙门,另外三个哨房也将犯人带到,公门大敞,外面围聚着许多百姓。
“跪下!”宏法司的小吏语气厉害。
偌大的院落跪着七八个蓬头垢面的罪犯,有男有女有老有少,个个手束铁链,垂头沉默。
太阳逐渐升高,棋子立在边上待命。不一会儿便见主司善天,左副司长生婆,右副司不灭公,t一身白衣,身披斗篷出来,坐在圈椅上。
涂灵自然而然想起白家村的骨仙堂。
“哎哟,真热闹啊。”公门外一位紫衣郎官笑盈盈进来,随手将令牌给禁卫军看过,大摇大摆闯入宏法司。
他身长玉立,唇红齿白,左眼戴一只眼罩,完好的右眼媚若桃花,进来便一阵香风,是个极其爱美的男子。
主司善天眉宇微蹙,冷声问:“许侍郎这是作甚?”
对方笑道:“城主听闻宏法司今早提审人犯,命我过来瞧瞧,若有新鲜事,回去说与她听。”
善天瞥了眼:“既是城主的意思,你便过来旁听吧。来人,给侍郎看座。”
“多谢主司。”许侍郎毫不客气落座,并且吩咐小吏:“再来一张小桌子,笔墨伺候着,我得记下来,省得忘了。”
善天脸色愈发厌恶,匆匆使了个眼神,小吏赶忙照办。
一旁的左副司长生婆不想理会这个不速之客,擡手催促:“请真话菩萨出来吧。”
涂灵只听过耳、目菩萨,却不知这个真话菩萨又是什么怪东西。
主司善天稍稍撩开斗篷,伸手往宽大的袖口里掏了掏,手上竟捧出一只癞蛤蟆样的生物,外形似蛙,可它没有眼睛、鼻子和耳朵,只有一张大嘴,丑陋无比。
善天擡了擡手,癞蛤蟆跳到地上,仰天张开血盆大口,纹丝不动。紧接着,密密麻麻的耳菩萨和目菩萨不知从哪儿爬出来,一窝蜂涌向癞蛤蟆,回巢般,全部钻进它的嘴里。
“……”涂灵不料会看见这种场景,胃部抽搐,几乎想呕吐。
随着成百上千只耳目菩萨吞入腹中,癞蛤蟆越长越大,躯体被拉高,皮肉被称大,松垮的肚皮垂到地面,装得满满当当,它揉揉肚子,突然打了个巨大的嗝。
浑浊的口气瞬间蔓延开,仿佛生疮流脓的烂脚泡在臭水沟里,和死老鼠一块儿腌了几天几夜的味道。
涂灵屏住呼吸闭上眼,许侍郎登时跳起来躲开三丈远,捂住口鼻厉声咒骂:“熏死人啦!那么重的口气居然冲着我打嗝?!你冲他们呀!有没有礼貌!!”
右副司不灭公是个矮个子老头,嘴上两条长长的胡须垂下来,慢悠悠道:“侍郎慎言,怎可对真话菩萨如此不敬?”
涂灵睁开眼睛打量他们。
许侍郎躲在大圆柱后面,一边死死捂住口鼻,一边擡手指着自己:“我不敬?难道要说好闻吗?衣裳都被染臭了,待会儿回去熏着城主,你们该当何罪?!”
公门外的百姓也被熏得纷纷散开,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围上来。
善天擡手:“罢了,不必理会许侍郎,开始审问吧。”
真话菩萨已经拉伸到人小腿那么高,它吞下耳目菩萨之后便长出了眼睛和耳朵,脸上只有耳目口三官,模样长得真是叫天天不应。
只见他擡起高傲的下巴,用蔑视众人的眼神慢慢走向跪地的反贼。
“何逢双。”它审问的第一个犯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:“你家的账簿怎么回事啊?”
真话菩萨一张嘴,那口气几乎把老头熏死,眼泪直飙:“账本用来记账,我不晓得你什么意思。”
小吏将他家米店的账簿送到正副司面前。许侍郎忍着恶心回到座位上。
真话菩萨冷哼道:“你在上个月二十八日那页画了个红色的大叉,是何用意?”
何逢双摇头。
“城主寿诞便是二十八,你说巧不巧?”真话菩萨眯起眼睛:“分明就是借机发泄怨气,红色为邪,你这是诅咒城主!”
“我没有啊!”老头子赶忙解释:“东街铁匠欠了我的钱,说好二十八日还,居然死不认账,我一气之下才把账本给划了,完全是无心的呀!”
“呵,哪有那么巧的事。”长生婆开口:“你当我们都是傻子么?”
许侍郎用袖子遮挡下半张脸,附和道:“不错不错,左副司怎么可能是傻子呢?绝对不可能是傻子,她一眼就看出账簿有问题,二十八嘛,偏偏定在这一天还账,肯定别有用心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