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9章八十九杨坚10最终的你晚来风急
公元600年，开皇二十年十月九日，你终于召见了你的长子杨勇，宣布了将他废为庶人的决定。
是的，废为庶人。
虽然杨素啊，一直在你耳边嗡嗡，建议你，斩草除根。
你没有那么做，你想着，做个合格的帝王之前，还是得先做个，合格的人。
散朝了，你走出大殿，望着殿外广场上，那两颗高大的槐树。
时至深秋，两颗槐树都落光了叶子，露出一大串赤条条的密集枝丫，从树干开始，向周围伸出无数的开叉，好像两束反方向的霹雳，由大地刺向天空，以卑微质问永恒。
永恒……
什么叫，永恒？
到底什么，才能叫个永恒？
你脚下的这座长安城，已经见证过好些个，自以为是的永恒。
嘿！永恒？
你已经，是个六十岁的老人。
你老了，你能做的，只是为你这个方兴未艾的帝国，选择一个正确的继承人。
那…正确。
什么叫正确？
到底什么，才能叫个正确？
十月十日，你举行了，策立新太子的盛大仪式。
仪式上，你亲自为时年三十一岁的次子杨广，带上储君的冠冕。
冠冕，戴稳了，朱纮，系紧了，印信，交给他了。
你用右手，轻轻拍了拍，他的左脸。
上一次，你这样做，是整整三十年前。
所以，这一次，你忽然这样去拍他的脸，你自己都觉得别扭，很不自然。
他也觉得，很不自然，以为你，是在暗示他什么。
暗示什么？
是不是在暗示，他的一切表演，你，其实早就已经，看穿？
是啊，你是早就已经看穿了，次子杨广，与长子杨勇的不同之处，不仅仅在于他那高远的雄心壮志，更在于，他那虚伪的帝王心术。
你知道，他假装坚持一夫一妻，以此讨好他的母亲，是假的。
他，还有好多漂亮老婆。
你知道，他假装生活艰苦朴素，以此讨好你，是假的。
他，私藏不少金银财货。
他从来没有直接出面，指名道姓地诬陷过他的大哥。
那些脏活，他都知道，交给杨素，甚至交给你，去做。
他自己躲在后面，从来没有和大哥，正面冲突过。
所以，没有人看得出，他的太子之位，是他处心积虑地夺来的，大家都认为，这一切，都是他应得的。
无话可说。
篡夺过皇位的你，非常清楚，最高统治者的权力来源，如果是清清白白的，是干干净净的，没有什么丑事需要藏着掖着，没有什么把柄怕被人说，那会是多么的轻松快活。
所以，年纪轻轻，就有这么深的城府心机，这么重的帝王心术。你相信，杨广来做你的继承人，是合格的。
那么，从此以后，你，就不必再担心什么了。
忙碌了大半辈子的你，从此可以享受生活，心安理得。
是啊，六十岁的你，从十四岁参加工作算起，已经忙忙叨叨了，整整四十六年。
你创建了一个统一的国家。
你却从来没有，享受过片刻的闲暇。
闲暇，就是心头无事，脑不费思，喝身边茶，看眼前花，就是你四十多年来的向往啊。
策立新太子的仪式结束后，你摆开酒宴，留百官吃饭。为了营造一个欢乐的宏大场面，你特意命令百官，叫来他们各自的家眷。
席间，百官依次带着家眷，前来给你和新太子杨广敬酒。
你看得上那几个的重臣，就喝一满杯，关系还行的，就喝一大口，一般般的，就舔一舔。
看不上的，你都懒得举杯，只是点点头。
你的外侄，正四品的卫尉少卿，时年三十四岁的李渊，给你敬酒来了。
你看着他，就觉得烦，本来，懒得举杯。
但是，你不能这样。
你唯一的妻子，独孤伽罗，李渊的亲老姨，就坐在你身边，你，得顾及她的脸面。
所以，你违心地端起酒杯，放在嘴边，舔了舔。
你希望李渊喝了酒，就赶紧走。
伽罗却偏偏要跟他搭话。
伽罗问他：“叔德啊，怎么没带家眷来啊？”
李渊唯唯诺诺地回答说：“犬子生病了，窦氏只好留在家里，照顾着。”
伽罗又关切地问：“生病的是哪个？大的，还是小的？生的是什么病呢？”
李渊回答：“是小的那个，医师说，是肺感寒热。”
“哦，是世民啊。他应该才一岁半吧，是吧？小孩子肺热，可不是小事，你也早些回去，一起照顾着，别落下病根。”
伽罗停顿了一下，扭过头来，对你说：“要不然，让杨素安排尚书省的太医，去帮忙看看？”
你只好烦闷地点了点头。
李渊走了，你收拾好了心情，当众宣布，从明年开始，弃用已经使用了整整二十年时间的“开皇”年号，改为“仁寿”。
仁寿二字，来自于你的仁寿宫。
而仁寿宫的名字，又取自于西汉董仲舒的名言：尧舜行德，则民仁寿。
仁寿宫，由杨素主持修建。
修建时，他劳民伤财，当时，你当面批评他，说他为了这么个宫殿，让你与天下结怨。
但当你住进去之后，真香定律，立即生效。
那仁寿宫，是江南风格的精致小巧，以你的寝宫为核心，去哪个殿，都不需要走，多远的道。所有家具都触感柔和，不见棱角，站着坐着躺着，都舒服，一切都是，你这样的老头的，心头好。
你不知道，是在扬州见识过江南舒缓生活的老二，悄悄告诉过杨素，这仁寿宫，该这么造。
仁寿宫里，你最喜欢的，是那一处万牲园，南北各地进贡上来的珍禽猛兽，你都豢养在那里面。
有来自晋阳的一条黄金巨蟒，夏天热的时候，这家伙绕着大树，扶摇而上，颇有些登天金龙的气象。天冷的时候，却就蜷缩成一团，看上去，懒洋洋。
有来自本地的一只黑色水獭，看着巨蟒懒洋洋，就总想着，悄悄摸过去，突然咬一口，它最脆弱的地方。
有来自草原的一头白鹿，守着黄金巨蟒，只要黑獭一靠近，它就发出示警的高唱。
那会惊动，山丘上的狼。
只要，狼动起来的话，兔子啊、刺猬啊，什么的，就只好悄悄改变行进的方向，以便避其锋芒。
蝙蝠躲在暗处，等待夜幕。
鬼鸮要到夜里，才会疯狂。
黑熊要窝进一个树洞，开始冬眠。
大鹏要等待一阵暖风，才能升天。
现在，他们，都被你，关在你的仁寿宫，你的万牲园里面。
这风起云涌的历史，似乎已经被你写完。
他们，只是你的书签。
你，是这伟大史册的封面。
后来人翻阅这段过往时，都要先称颂你的鼎鼎大名，大隋高祖文皇帝，杨坚。
如此伟大的成就，你难道不应该，躺在仁寿宫里，好好享受余年？
是啊……
两年后的公元602年，仁寿二年八月，你唯一的妻子，独孤伽罗逝世，她陪伴了你，整整四十五年。
你为她守灵，四十五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