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层(2 / 2)

地面并非虚景,雾气转为水泽逐渐渗进地底,诏丘站了一会儿,等到脚下不太潮湿,泥水不至于没过脚踝的时候才动脚。

被荡尽雾气的虚景如同被新雨洗涤,冲刷之后,原本昏沉晦暗的天色都像重新涂漆上表,光亮如新。

拢在阵界内的一层虚白雾气也从若有若无直至消失不见,原本安静伫立在周遭的米铺,连带着周围比肩而立的酒楼行馆,而后错落分布的层叠民居,都如同镜花水月,被清风一扫,再也不见踪迹。

天地间,是纯粹的一片白。

这是阵中禁制第二层,最初的模样。

像是一幅空白画卷从天地尽头铺陈而来,徐徐摊展,天地一色。

这个景象比虚景更单调乏味,静立其中稍久,便是铺天盖地的混沌和困乏。

在此刻却让人心神稍定。

少了雾气掩盖,真正的阵法结界高悬于九天,如同一碗巨大无比的银白琉璃罩倒扣而下,一点乌黑的颜色点在屏障最顶的投落点,诏丘则站在那一点前。

那是一口古朴陈旧的棺。

落地于一片纯白之境,像是长眠于深梦。

“我倒是和棺有缘。”

诏丘擡手,掌心刚贴到棺木上,便听到一道闷闷的“咚”声。

他看到齐榭收回脚,眼神杂乱,从脚尖扫过,又从棺木收回,半含半放地落在他抚木的手上。

“小心。”

齐榭颔首作答:“因为没有房基一类作引,控不好走路的分寸。”

他的解释合情合理,因为除去棺木的暗色,只有地面一层浅水倒映天穹,泛泛白光一片。天地仿佛没有尽头,虽然这只是禁制一类惯有的屏障,以示虚幻和真实的隔绝,但踏一步踏两步看起来无差,甚至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原地不动,就很容易让人迷失。

只是他也太不禁干扰,诏丘说:“那就跟着我。”

他脚尖点地,让清水下渗更快,将地底恢复成了泥土厚重的样子,然后擡手在棺木上画了几道缭乱的符号,手指弯曲,指节“笃笃”下叩。

一片安静,甚至是死寂。

“棺里没人。”

既如此,那就不必忌讳了。

他单手一掀,棺盖被当空掼起,翻了一面直直砸地,地面依然湿润,厚重的木头和泥土相撞,弧面摇晃,沉闷的“咚”声里混杂着木板和潮湿泥土黏连拉扯的“嘶啦”微响。

内里空荡无一物。

棺肚不太深,底层木板被绘制出一道极其繁复的朱红符文,符脚有几处改动,笔画上挑,折过了不太圆的弯,像是圈出地盘困缚着什么东西,龇牙咧嘴凶相毕现。

看到这一符,很多东西就很好理解了。

“困灵阵类,下属第七,主镇压,且符印没有丝毫的度化之意,极可能是有仇在先,阵主生生拖住了鬼魂轮回。”

话毕又忍不住啧啧感叹:“好大的怨气啊。”

寻仇之事,最凶最戾最缺德的报复方式无非三种:灭生魂、困轮回,以及生不如死。

既然已经占了第二种,要想其下镇压的鬼魂有多么温和善良简直就是在发梦。

诏丘头也不回:“都走远些。”

他撩起衣袍就要擡脚,齐榭飞快靠近,硬生生且难得大力的扯了他一道,让他不得不收脚回站,原地踉跄了一下,单脚重重一落,甚至踩出一点洇入土层的水泽。

那道力后,齐榭就收了手,因为站得极近,纯白披风就挨蹭着诏丘的手臂,兜帽檐口一层极薄的毛边掩住大半嘴唇,让他的开口很难辨识。

一个极其浅淡的“我……”

诏丘以为他又要说什么“师尊去哪我去哪”的傻话,毕竟棺材不比旁的地界,即便里面没有阴尸和守墓精怪一类的东西,也邪得很,长久不见天日,会攒出诸多阴冷又古怪的气泽,指不定就包含了镇压之下的什么死物的怨气,不损体理也会侵蚀神智。

齐榭顿了顿,莫名吞掉了那个“我”字后面的一句话,而是拨按下披风的毛边,字句清晰:“不能躺进去。”

诏丘琢磨了一下,对自家徒弟有求必应也不算什么大事,于是接受良好:“行,我坐着。”

解掉困灵阵,或是说解掉诸如此类的禁制,无非两种办法。

一则,将禁制破开,杀了所镇压的灵物。二则,设法召出凶灵,度其轮回。

不过俗言道,冤有头债有主,若是凶灵苏醒,得见面前几人没一个是他的仇家,后面是会心焰殆尽心死消散,还是恼羞成怒大闹一场,那就为未可知了。

结果齐榭又说:“不行,不能进去。”

很难说齐榭究竟是什么意思,这话必定是阻止、抗拒,但他面色不变,平心而论,以齐榭如今的性子,若脸上没有表情,语气也无波无澜,诏丘完全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。

是他看出什么不得了的机关?晓得更好的破解办法?还是有什么更深的考量不得不拖延?

诏丘奇道:“为什么?”

如果要破禁制,保不齐邪灵一起跑出来,群魔乱舞,他们自顾不暇,届时外面还有十七和庄宛童这两个小的本事弱的,难免分身乏术。但若是他进去,棺盖一合,就如同重新闭上了第二层的禁制,想必脏东西们都暂且出不来,少说可以拖延一个时辰,也比个个心有牵挂去打架强啊。

他想着是一人当头,其余助阵,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,节约心力,还不伤及性命。但齐榭盯着他的脸,嘴唇微微颤动,欲言又止,俯身作了一个揖,然后将他推开了。

诏丘唯一可以猜到的就是他担心,正要解释,被这一推弄得满脸茫然。

他犹豫了一下:“干嘛?”

奇乎怪哉。

虽然齐榭还是反应淡淡,除了那一掌颇为用力,他几乎是被塞到褚阳跟前的,其他多的解释一句没有,连头都不回一下,但诏丘就是觉得他不高兴。

佟立修一脸复杂,复杂到诏丘根本看不懂,更不晓得他何故如此,佟立修又一抹脸皮,收了眼神,硬生生将他扯过来:“你真的……”

诏丘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:“我又怎么?”

庄宛童怯生生露出一颗小脑袋,嗫嚅着:“子游师兄……是不是生气了?”

诏丘想说何以见得?结果褚阳、佟立修和晏清快人一步:“嗯。”

诏丘万分错愕。

“我记得这是我徒弟吧?”

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认得如此笃定?

佟立修的眼风幽幽一扫,然后毫不客气的翻了他一个白眼。

诏丘心想这人怎么又开始犯病,佟立修已经另换了表情,笑吟吟摇扇扭过去了。

“舍命陪君子,大战在前,我义不……”

他还没有“不”出什么花来,诏丘已经大步一迈追了过去,甚至死命将他一扯,硬是将佟立修扯到自己身边,没有超出哪怕半步。

于是乎,片刻后,齐榭看着和他一起站进来的两个人。

诏丘和佟立修一蓝一绿,一东一西,一个抱着胸,面色不虞。一个撑着腰,笑得温柔动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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