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节:洛水寒
大业元年三月,洛水河面的冰碴还未化尽。高小三赤脚踩在淤泥里,十根脚趾冻得发紫,像一簇蔫坏的萝卜。
他望着远处宫墙的夯土基址,青灰色的土坯层层堆叠,让他想起江都老屋墙根那些潮湿的苔藓——也是这般黏腻地攀附着,吸饱了人血似的。
三千民夫正扛着巨木往坡上爬。合抱粗的楠木压得人脊梁弯成虾米,麻绳勒进溃烂的肩肉里,血水顺着木纹往下淌。
高小三眼见前头那队人突然踉跄起来——绞盘的铁链“咔嚓”断裂,整根巨木轰然滚落,十几个身影瞬间被碾成肉泥。监工的鞭子立刻炸响:“拖尸的愣什么?误了紫微城上梁的时辰,你们全家都得填地基!”
草棚里,赵四往掌心呵着热气,低声说起白日见闻:“显仁宫要造九十九座亭台,廊柱都得裹金箔……”话音未落,一阵裹着雪粒的风灌进来,草帘子哗啦作响。
有人摸黑递来半块麸饼,高小三咬了一口,砂砾硌得牙床生疼。他忽然想起离家前夜,灶膛火光映着阿芸汗湿的鬓角,她掀开蒸笼时,槐花馍的清甜混着柴烟味扑面而来。五岁的狗儿踮脚偷吃,烫得直跳脚,却把最后半块馍硬塞进他包袱里。
“给狗儿求个平安。”赵四忽然凑过来,从怀里掏出半截线香,烟灰簌簌落在草席上。那是他偷溜去祭坛时顺来的,“等回了江都,我带他去钓运河鲤鱼……”
三更的梆子突然急响。监工举着火把踹开草棚:“乾阳殿主梁必须赶在谷雨前立起来!今夜加两班!”人群像被驱赶的牲口涌向工地。高小三扛着夯锤踉跄前行时,瞥见赵四佝偻着腰往怀里藏什么——线香燃过的痕迹在他破袄上烫出一个焦黑的洞。
绞盘崩裂的瞬间,高小三被撞倒在泥坑里。他眼睁睁看着那根楠木碾过赵四的脊梁,骨头碎裂的声响像年节时踩爆的炮竹。血沫从赵四口鼻喷出,染红了怀中的线香。监工提着灯笼过来,靴尖踢了踢尸体:“拖去西苑填湖,牡丹开得艳全仗人肥!”
黎明前最黑的时候,高小三和同乡抬着草席往西苑走。赵四的胳膊从席缝垂下来,指尖还勾着半截香灰。有人突然啐了一口:“这蠢货,把最后半块糠饼磨成粉掺进香里,真当菩萨能闻见馊味?”高小三攥紧拳头,指甲掐进掌心的烂疮里。
宫墙下,几个术士正举着罗盘丈量龙脉。高小三跪在雪地里埋赵四的碎牙——那是他偷偷从香灰里拣出来的。雪粒子扑簌簌落在他睫毛上,远处传来监工的吆喝:“这块砖刻字的杂碎,罚三日不许吃饭!”
他望向自己昨夜用石片刻在宫砖上的“江都高小三”,旁边密密麻麻的划痕里,依稀能辨出“幽州王五”“清河李氏”……更多是凌乱的沟壑,像无数未出口的遗言。
新落的雪渐渐盖住血迹时,他忽然听见一声极轻的爆裂——赵四怀里那截染血的线香,竟在泥土中冒出一缕青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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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节:归途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