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业二年(606年)冬
雪粒子扑簌簌打在脸上时,高小三正望着远处官道旁的一棵歪脖子枣树。树皮早被剥得精光,枝桠上挂着几缕破布条,在寒风里飘得像招魂幡。他记得那是去年北上时路过的地方——当时树根下还蜷着个饿死的流民,如今连骨头都被野狗叼尽了。
“再走三十里就是睢阳渡口!”领队的监工扬起马鞭,冻裂的虎口渗出血珠子,“过了渡口,你们这些江都猢狲就能滚回家了!”人群里响起几声呜咽般的欢呼。
高小三把冻僵的手指伸进怀里,摸了摸那个油纸包。里面裹着给狗儿的木雕小马,马鬃是他用工地捡来的铜丝一点点缠出来的。铜丝扎破了掌心,血渗进鬃毛里,倒像是匹赤兔。
暮色降临时,他们看见了睢阳城的轮廓。城墙新刷的夯土泛着惨白,像具刚裹了殓布的尸首。高小三的草鞋早就磨穿了底,脚板踩在结冰的车辙印上,反倒不觉得疼。
路过城西的粥棚时,几个蓬头垢面的孩童正在舔舐倾倒的粥桶,舌头黏在木板上撕下来时带起一层皮。他突然想起离家前夜,阿芸蹲在灶台边熬麦糊的模样。柴火把她的脸映得通红,狗儿趴在她背上数米粒:“一升、两升……爹回来时就有三升了吧?”
当驿马嘶鸣着冲入营地时,高小三正用雪搓洗脖子上的疥疮。火把的光晕里,他瞧见官吏展开一卷黄绢,金线绣的龙纹在雪夜里格外刺眼。
“圣人有旨——”那声音像是从冰窟窿里冒出来的,“通济渠工期吃紧,凡过睢阳役夫,悉数转赴汴州!”
雪地上炸开一片死寂。有个后生突然笑起来,笑着笑着就抓起铁镐朝官道狂奔:“俺娘还在曹州等棺材本呐!”破空声紧接着响起,三支弩箭钉进他后心时,人还在往前扑,手指抠进冻土足有半寸深。
高小三的膝盖重重砸在地上。油纸包从怀里滑出来,木雕小马的一条腿折断了,孤零零地插在雪堆里。他伸手去够,却被身后的同乡王瘸子拽住:“不要命了!”这个在洛阳工地被砸断脚踝的老汉,此刻眼里泛着浑浊的泪光:“活着,活着才能回去……”
当夜他们在睢阳城外扎营。监工新调来的府兵把营地围得铁桶似的,刀鞘上的铜钉映着篝火,像无数只窥伺的眼。高小三蜷在漏风的帐篷里,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啜泣。是那个总念叨着要给妹妹攒嫁妆的扬州小伙,此刻正把脸埋进破棉絮里呜咽:“春桃等不到下个年头了……”
后半夜起了大风,帐篷被掀翻半边。高小三摸黑爬起来时,瞥见王瘸子正用石片在冻土上划字。借着雪光,他看清是首残诗:“去时柳絮归时雪,道旁白骨裹新绸。”老头冲他咧开没牙的嘴:“当年在江都城里,我也给刺史老爷写过贺表呢。”
第二日拔营前,监工押来十几个逃役的民夫。他们被铁链锁成一串,脚踝上的冻疮溃烂见骨,在雪地上拖出蜿蜒的血痕。为首的府兵抡起横刀,刀背砸在一个少年膝盖上:“跑啊!怎么不学燕子飞过汴水去?”少年栽倒时,怀里滚出半块硬如石头的麦饼,饼上还留着细小的牙印——许是留给某个更小的弟妹的。
高小三弯腰去抬粮车时,发现车辕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划痕。数了数,正合三百六十道——刚好是大业元年离家至今的天数。他鬼使神差地摸出半截锈钉,在划痕尽头又添了一笔。铁钉刮过木头的声响,像极了狗儿在他背上抓挠的动静。
队伍转向东行时,睢阳城的轮廓渐渐模糊。高小三回头望去,恍惚看见城头飘着一只断线的纸鸢。那还是春日里孩子们放的,如今早被朔风撕得只剩骨架,却还在执拗地往南方的天空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