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费尔南德斯,”他将硫磺粉撒在炮架基座上,“告诉弗朗西斯科修士,铁匠佩德罗听到的不是恶魔磨牙,是青铜收缩时的应力轰鸣。”他顿了顿,望向修道院方向,“另外,给每个工匠发一枚圣牌,用铸造炮管的余铜做——要刻上圣乔治,但龙的爪子必须握着齿轮。”
下午两点左右,当第一门青铜炮运抵里斯本王宫时,曼努埃尔一世正在钻研齿轮传动图。羽毛笔悬在“螺旋桨”三字上方,墨迹滴落在羊皮纸上,晕开的痕迹像极了前世圣音会图书馆漏雨留下的污渍。炮管内侧布满了蜂窝状气孔,里面凝着暗褐色铜渣,若昂用指甲抠下一块,里面竟裹着半粒锡珠——葡萄牙的铸铜匠总是把锡掺到七成,以为这样能让青铜更坚硬,却不知反而让炮管脆如饼干。
“圣多明我修道院的审查官下午四点左右到访。”司礼官阿方索呈上的密报带着乳香熏香,却掩盖不了羊皮纸底层的霉味,“他们听说我们在铸造‘能与上帝对话的管子’。”
曼努埃尔一世迅速将图纸卷进铅盒,盒底的齿轮图案是他昨夜用金币边缘刻的,线条歪扭得如同醉汉的脚步。“告诉审查官,新铸的钟鼎会在复活节弥撒时启用,铭文按院长的要求刻‘圣父圣子圣灵与所有捐助人’,”他摸出西西里硫磺块,在桌面上碾出一道蜿蜒的痕迹,“再给每个工匠发一枚圣牌,背面刻上他们的工号——就说这是上帝赐予的专属印记。”
若昂忽然开口:“陛下,炮管的锡含量太高了。”
曼努埃尔一世转过身,看见若昂指尖沾着铜渣,在阳光下显出不健康的青灰色。“威尼斯人用五比一的铜锡比,”若昂继续说道,“但东方匠人……”他突然住口,目光落在国王无名指的戒指上。
“东方匠人用什么?”曼努埃尔一世逼近一步,声音轻得如同海风。
若昂低头看着自己的手,掌纹里嵌着铅粉和铁屑:“他们用秘法,但我猜……是更低的锡含量,或许加了别的金属。”
曼努埃尔一世盯着若昂的眼睛,那里闪过一丝恐惧与犹豫。他忽然笑了,从腰间摘下圣牌,递给若昂:“拿去熔了,试试用它代替锡。”圣牌在若昂掌心发烫,正面的圣乔治屠龙像正对着他围裙口袋里的火铳碎片。
下午四点四十五分左右,若昂被带进王宫时,曼努埃尔一世正用鹅毛笔测量炮口内径。国王的指尖在青铜上划出细痕,忽然停在八角形与六角形的犹豫之间——前世的“地脉撕裂者”炮口是八角形,却在北非的沙暴中被风沙磨成了圆形。记忆像被硫烟熏过的玻璃,越是凝视越模糊,只剩下炮管冷却时“啾——”的尖鸣,像极了东方神鸟的啼叫。
“能把铅锌矿炼成软如黄油的金属吗?”曼努埃尔一世递过的样品泛着灰蓝色,铅粒分布不均,像得了麻风病的皮肤。若昂摩挲着样品,指腹的老茧刮过凸起的铅粒,想起锁匠铺的学徒曾用柠檬汁溶解铅锈,却在次日清晨人事不省。
“需要三十个学徒,”若昂抬起头,目光落在墙上的世界地图上,鹦鹉螺形状的巴西海岸旁画着只红绿鹦鹉,那是国王新获得的殖民地标志,“还有巴西的铅矿,让土着用棕榈纤维筛矿粉——那种纤维比羊毛更细,能滤掉杂质。”
曼努埃尔一世的鹅毛笔在特许状上画出歪扭的十字,蜡封时溅出的蜡油滴在“铅矿开采权”字样上,凝成不规则的形状。窗外传来贝伦港的锻铁声,七锤一停的节奏与教堂钟声咬合,却在第八锤处总差半拍——就像前世圣音会的修士们诵经时,总有人跟不上节拍。
若昂摸着口袋里的螺旋纹铁屑,忽然听见熔炉方向传来闷响,不是爆炸,而是新铸的炮管冷却时,发出近似东方神鸟的“啾——”鸣。埃特纳火山的灰烬随季风飘进王宫,落在他的睫毛上,让他产生了幻象:大明的福船劈开海浪,炮管上的“工”字暗纹在阳光下流转,却又在海浪拍击中碎成无数硫磺火星。
曼努埃尔一世看着若昂恍惚的神情,忽然想起前世在里斯本铸炮厂暴毙的三十个工匠,他们的指甲都呈青紫色,就像若昂耳后的红斑。他摸了摸无名指的戒指,螺旋纹在掌心烙下浅痕。远处,圣多明我修道院的钟声再次响起,与锻铁声、海浪声交织成奇异的节奏,像极了前世大明匠人敲出的十二律吕。